形、神、气、韵:吴为山写意雕塑的范式建构与东方美学的当代性转换

在当代全球艺术的宏大图景中,雕塑这一古老的艺术形式经历了前所未有的观念与语言的裂变。自现代主义以来,从罗丹作品中充满挣扎与情感的塑痕,到布朗库西对纯粹形式的极致追寻,从亨利·摩尔对有机形态与虚空空间的探索,再到贾科梅蒂塑刀下那些行走于存在边缘的孤绝身影,西方雕塑的主流叙事始终在具象与抽象、实体与空间、物质与精神的二元张力中寻求突破。然而,在这条清晰可辨的西方现代性脉络之外,是否存在着另一种根植于迥异文明土壤与哲学根基的艺术路径?它能否超越简单的形式借鉴或东方情调的表面化呈现,从而构建一套自成体系、拥有自身内在逻辑与精神高度的美学范式?吴为山的雕塑实践,正是对这一根本性问题的有力回应。他的作品犹如奇峰突起,以其磅礴的写意气象与深邃的东方神韵,不仅为世界艺坛提供了全新的视觉经验,更启示我们重新审视东方美学传统在当代语境下的蓬勃生命力。

初睹吴为山的雕塑,观者首先会被其作品中那种挥洒自如、酣畅淋漓的“书写性”所吸引。泥土在他手中仿佛不再是惰性的物质材料,而是变成了如同水墨丹青般的灵动媒介,刀削手塑之间,形体的边界似乎变得模糊而富有弹性,一种强烈的即兴感和情绪张力扑面而来。这种视觉上的率性随意,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中国古典艺术中的写意传统——那种追求“得意忘形”“神超理得”的美学境界。然而,倘若我们的凝视足够耐心与深入,便会发现,这种表面的“随意”之下,隐藏着的是艺术家对物象结构精准至极的把握与超乎常理的严谨。这种严谨,并非西方古典雕塑那种基于解剖学与透视法的科学理性,而是一种直指对象精神内核的“结构性”理解。他仿佛一位技艺精湛的外科医生,其“手术刀”(塑刀)的每一次起落,都并非随意挥洒,而是精准地切向他的雕塑对象——历史人物或文化巨匠的生命脉络与精神节点。他将雕塑对象散落于时光长河中的生命片段、思想火花、气质神采这些碎片化的“精神切片”进行精妙的提取、提炼与重组。最终,这些碎片在他的手中被一种强大的内在气韵所统摄,重新熔铸为一个气脉贯通、神采焕发的生命整体。于是,我们看到的孔子,不再是僵硬的圣贤像,而是一位身体宛如囊括天地的宏大宇宙框架、虚怀若谷、智慧深邃的哲人;我们看到的鲁迅,其眉宇间的忧思与风骨,通过锐利而沉郁的线条淋漓尽致地展现,仿佛能让人触摸到那个时代沉重的脉搏。这种从“碎片”到“系统”的升华,这种让观众得以跨越时空“清晰地触摸到被雕塑者的精神力量”的非凡能力,正是吴为山写意雕塑超越形式层面、直抵灵府深处的魅力所在。

将吴为山的雕塑置于世界现代雕塑史的广阔坐标系中,其独特的辨识度与美学价值会愈发清晰地凸显出来。一个极具启发性的参照系是瑞士雕塑大师阿尔贝托·贾科梅蒂。贾科梅蒂那些纤长、瘦削、表面粗糙不堪的人像,如同在战后欧洲“存在”的废墟上徘徊的幽灵,他们以一种极其脆弱而又无比坚韧的姿态,凝视着虚空,揭示了现代人深刻的疏离感、焦虑以及对存在本质的不懈追问。他的作品是做“减法”的极致,剥离了血肉与丰满,剩下的是孤绝的灵魂在广袤空间中的“焦灼的痕迹”。这是一种源于西方存在主义哲学的、对个体生存境遇的悲悯与沉思。

而吴为山的雕塑,则呈现出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精神气象。他的艺术是“加法”与“减法”的辩证统一。他同样省略了大量繁琐的细节,但他所加入的,是一种充盈于形体内部的、生生不息的“气”与“韵”。他手下的人物,无论瘦弱还是丰腴,都仿佛被一股内在的生命元气所鼓荡,形体本身呈现出一种如书法般流畅奔放的动势与节奏。贾科梅蒂的人物雕塑是疏离于世界、与之对峙的“观察者”,他们的空间是冷漠而具有压迫性的;而吴为山的人物雕塑,则是天人合一观念的化身,他们与周遭的环境(往往是与之融为一体的基座或虚空)气息相通,是宇宙大气场中有机的一部分。他们的孤独,或许是一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旷达,而非绝望的隔绝。倘若将两位雕塑家的代表作并置,便如同一场无声的哲学对话:一边是西方文明在对理性与信仰进行深刻反思后,所呈现出的个体精神的绝对孤独与对形而上绝对性的执着追寻;另一边则是东方文明基于气化宇宙观,所生发出的万物关联、气韵流荡的整体生命观。吴为山的艺术范式,正是在这样的文明对话中,将中国美学最高准则——气韵生动,以一种充满现代感的雕塑语言,淋漓尽致地展现于世界舞台。

支撑起这一宏大美学建构的,是吴为山对雕塑语言,尤其是对“线”的非凡理解与创造性运用。在他的艺术体系中,线远不止于造型的轮廓,它承载着自然、艺术与精神的三重意涵,交织成一曲复调的交响。首先是自然的线,这源于艺术家对客观物象结构的深刻洞察与精准提炼,是其深厚写实功底的体现,确保了其写意不致沦为空洞无物的形式游戏。其次是艺术的线,这是经过高度提纯、凝聚了艺术家个人审美修养与形式追求的线,它充满了节奏、韵律与表情,是吴为山个人风格得以确立的形式载体。最高层次的,则是精神的线,这是艺术家心迹的自然流露,是其世界观、人格力量与生命情调的直接投射。它决定了线的品格——是雄强博大,还是清雅高古;是悲天悯人,还是洒脱不羁。吴为山作品中那种贯穿始终的历史感、文化使命感与人文关怀,正是这精神的线所赋予的魂魄。这三重意义的线,水乳交融,难分彼此,共同将坚硬的青铜与泥土,化为充满呼吸的与有脉搏的、有温度的生命体。

要深入理解吴为山雕塑的内核,不可避免地要进入其绘画世界。在他的艺术实践中,绘画与雕塑绝非彼此独立的两个领域,而是同一美学思想在不同维度地展开,二者构成了深刻的互文与同构关系。他的雕塑极具绘画性:那淋漓酣畅的塑痕,宛若中国画中的大写意笔触,在三维空间中挥洒出遒劲的“笔踪”;他对形体表面肌理的处理,讲究枯湿浓淡,犹如墨分五色;他对虚空部分的经营更是匠心独运,使实体与虚空相互吞吐,形成“气”的流动通道,这直接源于中国画计白当黑的至高法则。反过来,他的绘画又极具雕塑感:通过笔墨的铺陈与线条的勾勒,在二维平面上营造出强烈的体积感、质量感与空间深度。这种画与塑的高度融合,超越了简单的媒介跨界,本质上是一种独特的空间观念与审美意识的体现,我们或可称之为“审美的空间折叠”——它打破了西方焦点透视法则下单一、固定、静态的空间模式,而趋向于一种中国式的、可游可居、可仰可俯的灵动的意境空间。在吴为山的艺术宇宙里,画即是塑,塑亦是画,二者共同服务于一个目标:即超越物理维度的限制,营造一个供心灵栖息的、充满生机的诗意世界。

然而,若论及吴为山写意雕塑范式最为深刻的哲学基石,则必须回归到中国传统文化最核心的宇宙观——气化宇宙观。这一源远流长的世界观认为,宇宙万物并非由静止的、孤立的原子机械构成,而是由一团连续不息、永恒运动的本源之“气”所化生。天地氤氲,万物化醇,一切存在皆为气之聚散流行的阶段性显现。庄子谓“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将生命的本质归结于气的运动。这种观念渗透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方方面面,从中医的经络气血理论,到风水学的藏风聚气,再到山水画对意境、气势的追求,无不是这一宇宙观在不同领域的具体展开。南朝谢赫提出的气韵生动之所以能成为中国画论的千古准则,正因为它要求艺术品不仅要描绘对象的外形,更要表现出其内在的生命活力(气)及其富有韵律的节奏感(韵),这本身就是气化宇宙观在艺术上的直接诉求。

吴为山的创造性,在于他将上述深植于文化血脉中的哲学思想,成功地转化为一种可触可感的、极具现代精神的雕塑语言。他的雕塑,追求的并非西方传统雕塑所看重的、坚实封闭的“体量”,而是一个开放流动的“气场”。他塑造的形象,常常呈现出一种“未完成”的、正在生成或消逝的动态过程感,仿佛正从混沌的元气中凝聚成形,或即将消散回归于太虚。这种过程性与生成性,正是“气化”思想的直观体现。他的作品强调的整体性,也非各部分机械相加之和,而是指人物与底座、与周遭空间形成一个气息循环、互感互应的有机整体。人物不再是孤立的存在,而是宇宙大气场中的一个振动中心。其作品中所蕴含的强烈动态与韵律,无论是衣袂的飘举、身躯的扭转,还是线条的奔涌,都是内在“气”机鼓荡外显的结果。因此,我们可以说,吴为山的写意雕塑,实质上是以三维立体的方式,在当代视觉文化中,生动地演绎着中国古老的“一气化万象”的宇宙图景。他以卓越的艺术实践,证明了气化宇宙观非但不是过时的幻想,反而是一种能够生发出强大艺术表现力的、充满生命力的哲学资源。

纵观吴为山的艺术生涯,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条与时代脉搏同频共振的轨迹。他从未将自己封闭在象牙塔中,而是始终怀有强烈的文化使命感与历史担当。无论是为中华历史文化巨匠立传的系列创作,还是如《南京大屠杀组雕》那样直面民族苦难史诗、镌刻集体记忆的宏大叙事,抑或为“时代楷模”、各界精英塑像,他的艺术始终扎根于现实土壤,记录时代,讴歌时代中闪耀的人性光辉与精神力量。这种“为时代立传,为民族铸魂”的宏大志向,使其艺术超越了个人情感的小天地,具备了深沉的历史感和博大的胸怀。他的作品矗立于国内乃至国外的许多公共空间中,不仅是艺术的展示,更是文化的象征与文明对话的桥梁,向世界讲述着东方的智慧与美学。

系统地来看,吴为山所创立的写意雕塑范式,其深远意义绝不仅限于个人风格的成功。它成功地实现了东方美学核心精神,特别是气化宇宙观及其衍生的气韵生动准则在当代雕塑语境下的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他的雕塑作品,有力地证明了在源自西方的现代艺术叙事之外,确实存在着一条植根于东方哲学与美学传统的、充满生机与独特魅力的艺术路径。这条路径,强调万物关联而非对立,强调生成转化而非静止固化,强调气韵流通而非实体占有,从而为应对现代性所带来的碎片化与疏离感,提供了另一种视觉与精神的整合方案。在人类文明面临深刻挑战、亟须不同智慧对话互鉴的今天,吴为山的艺术实践,如同一座灯塔,启示着我们以文化自信的姿态,挖掘传统的深井,并以一种世界所能理解的语言,参与全球文化的建构。他的作品,不仅是中国的,更是世界的,它指向了一个不同文明美美与共、和谐共生的未来,这正是一位真正具有大视野、大格局与前瞻性的艺术家所给予我们这个时代最宝贵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