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得闲谨制》:平民史诗与国族寓言

由孔笙执导、兰晓龙编剧的《得闲谨制》,可以说是今年抗战题材电影中一道别样的风景。片中,一群难民与溃兵流落在长江边上的偏僻村落“戈止镇”,乱世偷安的生活被意外闯入的三个日本兵打破,双方在这片弹丸之地展开一场生死搏杀。创作者以荒诞现实主义的手法,在谐谑与悲怆、怯懦与崇高、荒诞与真实的张力中构筑了一则生动的国族寓言。

笑与泪的交织

《得闲谨制》的故事透露着荒诞、诙谐与游戏的特色。影片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兰晓龙编剧的电视剧《我的团长我的团》,与其有高度相似的叙事设置:虚构的禅达小镇,一支溃兵在“团长”龙文章的带领下重拾战斗意志,展现出复杂而幽微的人性。如同龙文章是《我的团长我的团》里“炮灰团”的精神领袖,《得闲谨制》中的主人公莫得闲也是“戈止镇”的“精神领袖”。莫得闲原本是只想在战火中苟全性命的工匠,却在乱世中被迫学习御敌之道,他的名字构成了命运的反讽:“莫”姓否定了“得闲”的奢望,这意味着在国破家亡的时代,个体对宁静生活的向往注定是镜花水月。千里河山,处处战火,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没有土地能够免遭侵袭。就像难民们寄身的“戈止镇”只是幻境,日军误读的“武镇”才是残酷现实。

这种人物与情境的反讽与错位贯穿影片始终。例如,影片最令人难忘的特质,在于通篇弥漫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喜剧感。疯癫的太爷爷、怯懦的士兵、滑稽的日军、懵懂的孩童,每个人的行为在生死无常的战争年代中都显得有些荒谬。惨烈的“戈止镇攻防战”也并非一场纪律严明的军事对抗,而是充满了意外与笑料。村民射向日寇的箭矢滑稽地中途坠落、太爷爷挥舞菜刀如螳臂当车般砍向日军装甲战车……紧张的生死搏杀中,不时闪现令人捧腹的瞬间。然而,影片的诙谐叙事并非为了游戏历史或消解崇高,所有的诙谐都是悲怆回响的前奏。童言无忌的莫等闲问父亲莫得闲:“我要活到5岁那么久吗?”这天真而残忍的一问,瞬间击穿父母强装着的镇定,揭露战争年代成人世界的残酷。年迈的太爷爷在战火中笨拙地追猪,初看时感到可笑,细想却令人心酸,他追赶的不仅是一头家畜,更是一个被战争碾得粉碎的“家庭”意象。

苟活者的崇高

与许多战争题材电影塑造的崇高英雄不同,《得闲谨制》聚焦的是一群逃亡者。从南京到宜昌,他们历经几千里溃逃,目睹几千里的焦土,不停地逃亡、定居、再逃亡,才在深山中开辟出“戈止镇”这个栖身之地。

加拿大文学理论家弗莱在《批评的解剖》一书中,曾将作品主人公的行动力量与现实普通个体作对比,区分出神祇、传奇人物、高模仿人物、低模仿人物、讽刺人物5种不同的人物类型,他们分别对应着神话、传奇、史诗/悲剧、喜剧/现实主义文学、讽刺文学等不同的叙事形态。以此比照,影片刻画的是一群低模仿人物与讽刺人物:肖衍带领的散兵游勇贪生怕死,莫得闲等手无寸铁的平民被嘲笑为“死老百姓”,他们都是乱世的苟活者。影片着力描画的,正是这群在观众看来怯懦的苟活者如何从低模仿人物、讽刺人物转向高模仿人物的过程。他们以绝境奋起、向死而生的反抗,完成了自己的英雄成长弧线,也写下小人物的壮烈史诗。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肖衍,这位5年未战的炮兵队长,在被莫得闲的精神感染之前,最擅长的不是杀敌,而是在残酷的战事中退缩与求生,而当他意识到家园将毁时,在退无可退的绝境中逐渐找回军人的血性与责任。这位讽刺喜剧里的滑稽人物,最终成长为慷慨赴死的悲剧英雄。

通过这种苟活者的崇高,影片重新诠释了英雄主义的本质和抗战精神的来源。英雄不是天生的,而是在绝境中开出的血性之花。莫得闲与肖衍的联手抗敌,意味着放弃隔阂、军民一心才能绝地逢生。

荒诞里的真实

《得闲谨制》所讲述的“误闯戈止镇”的故事本身充满了偶然性与荒诞感,许多人物行为也带有多多少少的癫狂意味,但荒诞的背后是现实、疯癫的反面是真实。影片恰恰试图通过这种荒诞与疯癫,去触摸历史的真实、构建国族的寓言。片中,日本兵大河反复用滑稽的中文诵读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以炫耀自己的文明程度。但对于侵略者而言,文明只是野蛮的伪装。一群手持粪叉、菜刀、锄头的村民对抗着武装到牙齿的侵略者,充满游戏感和漫画式的热血片段剥开了现代战争所谓的理性、科技的外衣,暴露出最原始、最野蛮、最无情的内核。这种强者对弱者生存权的绝对剥夺,是影片对战争的残酷与非理性本质的揭示,其中力量的不对等给人以荒诞感,但弱者精神的不放弃却无比真实与悲壮。可见,在绝对的暴力面前,基于生存本能与家国意识的反抗是唯一出路。

正是这种贯彻始终的家国意识,让该片成为一则生动的国族寓言。创作者一边冷峻地剖解与反思复杂的国民性,一边热烈地歌颂视死如归的匹夫之勇。发生在“戈止镇”这个方寸之地的激烈战事既是全民抗战的浓缩,也是一次家国意识的生动展演。太爷爷念叨着“国破山河在,低头思故乡”,随身背负着先人牌位,言行乖张、意识昏聩的他显然是家族记忆与民族传统“顽固”的守护者。影片末尾,莫得闲与肖衍据守老宅的最后一战颇具象征意味:在侵略者密集的炮火中,到处是断壁颓垣,老屋的栋梁却屹立不倒。这一幕是家国意识的生动写照:守家即护国,人民群众才是历史洪流的创造者、是民族精神的真正脊梁。

影片末尾响起的《恭喜恭喜》歌曲,可谓点睛之笔。这首由音乐家陈歌辛创作的庆祝抗日战争胜利的歌曲,如今已经成为人们表达欢乐与祝福的贺岁曲目。对于片中刚刚经历了一场劫难的主人公而言,劫后余生,悲欣交集。而历史的苦难与当下的和平,就这样在影片的最后一刻完成了跨越时空的共鸣。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