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歌自《诗经》《楚辞》发轫,历经历史流变,形成了两个显著的转折点:盛唐时期的第一次升级与五四新诗革命的第二次升级。而今,我们正站在中国诗歌第三次升级的历史节点上——人工智能的崛起将可能引发诗歌价值体系的深刻重估与创作格局的深刻变革。
一、技术变革推动诗歌演进
诗歌的每一次飞跃,背后皆有技术力量的支撑。盛唐诗歌的繁荣,离不开东汉造纸术的普及与唐代雕版印刷的兴盛。在此之前,诗歌多为贵族阶层的专利——平民既难获得教育机会,亦缺乏传播载体。唐代开启了“寒士文学”的时代,布衣诗人登上历史舞台。《全唐诗》收录近五万首作品,远超此前千年诗歌存量的总和,这正是技术变革带来的文化生产力解放。
五四新诗革命同样植根于工业文明的技术土壤。现代报刊业的兴起,电话、电报等通讯工具的出现,为白话诗的传播提供了全新平台。新诗打破了格律束缚,使诗歌创作从文人书斋走向市井街头,完成了从古典表意向现代叙事的转型。
如今,我们置身于大数据与人工智能的时代。AI不仅是一种技术工具,更是一种“革命性的文化社会技术”。正如美国《科学》杂志最近一篇文章所指出的,AI正在重构整个社会认知系统。
二、AI驱动下的价值重估
人工智能带来的首要变革,是评价标准的多元化与历史认知的立体化。当我们用大数据重新审视诗歌史,许多既定结论将可能被改变和重写。
今年10月20日,诗人于坚在微信朋友圈里感慨,AI对其诗歌的评论“理性、客观、非情绪化、基于事实”,他认为这来源于大数据分析的精准,“证据的全面掌握、律师般的分析力”,当代批评家望尘莫及。批评家陈仲义则强调AI的总结建立在人类原有评论基础上,但这恰说明了AI强大的整合与提炼能力。更值得深思的是,长江文艺出版社副社长沉河已倡议在文学评奖中引入AI辅助,以增强评审的公正性与科学性。在国际上,已有国家任命AI担任工程评估部门的负责人——当算法能够精准计算建筑成本时,文学评价的量化分析与多维比对也成为了可能。
这种趋势,呼应着当下文坛的两极现象:一边是“素人写作”的蓬勃兴起,外卖诗人王计兵、家政工范雨素等的文字因其鲜活的生命体验打动千万读者;另一边却是高学历创作者屡现抄袭丑闻。两者的反差揭示了一个鲜明转向:公众渴望真实的生活质感与情感浓度,而非精致的修辞空壳。AI时代的信息透明化,将使那些缺乏真切体验、仅靠技巧堆砌的作品越发难以立足。
三、AI的本质局限与人类写作的永恒优势
面对AI的挑战,不少作家学者曾感焦虑。然而,如果我们厘清AI的本质属性,便会发现人类创作的不可替代性。
AI基于既有数据进行整合、提炼、重组,却无法亲历一场情感的悸动、一次离别的酸楚、一片落叶引发的乡愁。AI能写出格式工整的爱情诗,却从未尝过相思之苦;能评论杜甫的沉郁,却无法体验“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的绝境悲凉。人类的写作源于“触景生情,有感而发”——那种瞬间的震颤、莫名的忧郁、突如其来的狂喜,是生命体验的直接结晶,无法被算法预设。
这也解释了为何“人诗互证”将成为AI时代甄别真伪诗歌的关键。每一首真正的诗,都能追溯其创作情境与心理动机。李白写《赠汪伦》,背后是政治失意后偶遇知音的慰藉;苏轼吟“此心安处是吾乡”,源自宦海浮沉到处奔波流离中的心灵顿悟。这些诗与人密不可分,甚至可以说,正是诗人独特的生命轨迹赋予诗歌以灵魂。
此外,人类写作蕴含着信念的精神力量。曹丕言“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写作本身既是对生命意义的确认,也是对抗时间流逝的精神抗争。杜甫在“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的呐喊中,升华为一种照耀后世的道德光辉,这种由苦难淬炼、由理想照亮的精神境界,是任何算法难以模拟的。
四、诗歌本体的回归:个人史写作、人诗互证与境界提升
AI时代,诗歌创作的正确路径不是对抗或回避技术,而是回归本体——深化“个人史”写作,提升精神境界。
所谓“个人史”,即诗人独一无二的生命经验与情感世界。王计兵的诗之所以动人,正因为每一行都浸透着外卖途中的风雪、家庭的温情。他的《赶时间的人》能引发数千万共鸣,是因为精准击中了广大劳动者共同的生存状态。在AI能够批量生成优美修辞的今天,唯有这般扎根泥土、带着体温的文字,才能真正触动人心。
这种个人化写作,契合了中国诗歌“诗缘情”“诗言志”与“人诗互证”的传统。诗歌的本质是情感的编织与形式化,是主体精神的外显。与小说家常隐身于人物背后不同,诗人必须直面自我,甚至将自我作为审美对象。屈原的《离骚》、陶渊明的《归园田居》、李白的《将进酒》等等,皆是人诗合一、人诗互证的典范。AI或许能模仿李白的飘逸句式,却永远无法复制其“天子呼来不上船”的狂傲风骨。
然而,强烈的个人性若固于小我,易流于自恋、自大的狭隘。这就需要“境界”的锤炼。境界,是认识水准、心灵品位与精神层级的综合体现。杜甫从“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的个人自负,升华至“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普世关怀,完成了从小我到大我的境界飞跃。苏轼历经黄州、惠州、儋州的贬谪之苦,却在“日啖荔枝三百颗”的豁达与“九死南荒吾不恨”的坦然中,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圆融之境。
提升境界的途径,在于“诗教”传统的当代践行。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诗歌教育实为情感教育、心灵教育与价值观教育的合一。在知识获取日益便捷的AI时代,培养健全的人格、悲悯的情怀、高远的志向、坚定的信念,远比灌输具体技能更为重要。苏东坡正是通过反复唱和陶渊明诗,在精神上与先贤对话,最终实现了自我的超越与解脱。
五、AI作为“新老师”与编辑角色的强化
有趣的是,AI虽不能替代创作,却能成为诗人的“良师益友”。通过大数据分析,AI可揭示文学史的空白点,激发创作灵感。诗人若发现前人写得不够出色,便有了“填补空白”的动力——这恰是人类创造力的源泉。
AI还能模拟历代大家的审美眼光,提供专业反馈。我曾尝试请“李白”“杜甫”点评自己的作品,获得了颇具启发性的建议。这种跨越时空的虚拟切磋,极大地扩展了学习资源。更重要的是,AI能帮助我们重新发现被忽视的传统,比如中国历史上伟大的海洋诗歌很少,提醒我们还有无数山海秘境等待诗歌的照亮。
与此同时,编辑的作用在AI时代不降反增。在海量文本涌现的当下,具备卓越审美判断与文化洞察的编辑,将成为文学品质的“守门人”与文明亮点的“发掘者”。孔子删订《诗经》,奠定了中华诗学的根基;苏东坡校勘陶渊明诗文集,影响了漫长的诗歌史;1592年,金陵世德堂的“编辑”从来历不明的一堆乱纸中慧眼识得《西游记》。在信息爆炸的AI时代,编辑需要“博古通今,掌握未来”,以敏锐的直觉与深厚的学养,筛选出那些真正具有精神重量与艺术创新的作品。
在AI时代,人之主体性将得到更大的加强,判断力、鉴别力、选择力与决断力,就是主体性的标志,而这正是AI的本质:强化学习。
六、第三次升级的特征:新大众文艺蓬勃兴起
中国诗歌的第三次升级,初期将呈现出“新大众文艺”的鲜明特征。回溯历史,初唐时期诗歌深入民间,“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五四时期白话诗解放了语言的格律枷锁,让诗歌回归日常表达。今天,在AI与互联网的赋能下,一个更加多元、平等、互动的大众诗歌时代正在到来。
这一时代的标志,是创作主体的极大拓展。外卖员、货车司机、清洁员、保安、退休工人、家庭主妇……各行各业的人拿起笔,书写自己的悲欢。他们的诗未必工于技巧,却因真挚而锋利。王计兵的走红绝非偶然——其诗歌通过社交平台精准推送至数千万外卖骑手群体,引发了强烈共鸣。这背后是大数据算法的支撑,更是时代情绪的集体表达。
新大众文艺也意味着传播方式的革命。短视频、音频朗读、交互式诗歌App,让诗歌从纸质平面走向多维空间。诗人不仅要写好文字,还需善于讲述背后的故事——作品与人生交织的叙事,成为打动受众的重要因素。AI翻译技术的成熟,将加速中国诗歌的全球化传播,实现歌德所憧憬的“世界文学”愿景。
然而,大众化不等于平庸化。相反,它将对诗人提出更高要求:在众声喧哗中保持独特的个人声音,在流量竞争中坚守艺术的纯度,在技术便利中不忘精神的攀登。
中国诗歌的第三次升级不是对传统的抛弃,而是在新技术条件下,对“诗言志”“诗缘情”“人诗互证”古老基因的创造性激活。当每个诗人都致力于写好属于自己的“个人史”,无数微小的星光将汇聚成璀璨的银河——那将是AI时代中国诗歌最为动人的壮丽景象。
作者系《诗刊》社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