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念做打需功底扎实，手眼身法要韵味悠长。青年戏剧人对传统艺术的坚守与传承，从来都是一场没有终点的马拉松。”在日前由中国戏曲学院主办的第三届中外戏剧交流与合作论坛的“戏剧青年说”环节，北京京剧院演员、京剧谭派第七代传人谭正岩的这句感言，道出了中外青年戏剧人共同的心声。当多元文化浪潮奔涌，当程式技法、声腔韵律等传统内核面临传承挑战，中外青年戏剧人以行当为基、以匠心为要，共同探讨戏曲艺术的“承启之道”。
坚守，是刻进血脉的责任与执着，在不同文化语境中有着同样动人的表达。谭正岩回溯家族近200年的传承史，坦言祖辈所处的京剧辉煌年代，学戏是“挣大钱”的热门选择，谭鑫培先生是当时的“顶流”，主演了中国第一部无声电影《定军山》，还开创性地将京剧从“音量美”转向“韵律美”，规范了程式化表演。而随着多元文化冲击，如今的戏曲人面临一些困境，但“坚守”也成为他们难能可贵的选择。
在谭正岩身上，对京剧艺术传承的坚守，具象为数十年的责任担当。他小学五年级便立志于传承，毕业后又历经坎坷。后来他决定以极致自律攻克嗓音短板，每日清晨六点半到天坛公园练早功，戒掉烟酒、熬夜等所有伤嗓习惯，将乐趣全然寄托于舞台之上，获得了观众的广泛认可。多年来，谭正岩的传承观里面一直蕴含着对守正创新的深刻思考。“谭鑫培先生仅凭声腔表演就让不懂中文的外国使节看懂‘鬼魂哭诉’，大夏天演‘走雪山’能让台下观众停扇打冷战，这种无需特效的艺术感染力正是传统的精髓。”在创新实践中，谭正岩认为，应坚守“京剧姓京”的底线。他以新戏《野火春风斗古城》的创作为例，认为创新应是用流行元素服务传统艺术，在舞台声腔、表演张力上保留京剧根髓，适配剧场传播需求。
中国戏曲学院国际校友、瑞典戏剧演员天木对谭正岩的这份“程式至上”的坚守也有着切身体会。天木3岁时便立志当演员，因成龙电影对中国戏曲心生向往。2009年，他借学校赴东方学习传统戏曲的机会，如愿来到中国学京剧。初到时虽然中文说得并不流畅，但见到京剧老师，已被中式教学的严谨吸引。“瑞典老师会温和邀请学习，中国老师直接一个字‘走’，甚至会用严厉的方式督促我们练习。这份严厉恰好治好了我的‘懒病’，老师的每一句鞭策，都让我深刻体会到‘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句话的分量。”天木说，这也成为他后来在瑞典教表演时的育人理念，面对“上课练、下课不练”的学生，他坚持以京剧基本功训练标准要求他们，因为“外国人学传统表演更要下双倍功夫”。
在谈及瑞典青年戏剧从业者的状况时，天木介绍说，瑞典小剧团常走进不同学校演出，他自己每周五都会在各类学校表演，坚信“给小朋友看戏是培育兴趣的关键”。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许多瑞典戏剧人最初爱上戏曲表演，都源于童年看戏的经历，父母从事演艺工作和戏曲舞台的独特魅力，让他们从小埋下热爱的种子。如今天木也成为了父亲，他开始让3岁的孩子练习踢腿等基本功，还专门排演了一部《孙悟空》，向不了解中国文化的瑞典小朋友介绍“孙悟空”是谁。在他看来，戏剧从业者的责任不仅是登台演出，更要通过校园传播、文化科普，让传统艺术在年轻一代心中扎根，这种“从娃娃抓起”的传承理念，也成为中瑞戏剧交流中的重要共识。
如果说坚守是传承的根基，那么创新便是让传统活在当下的密钥。中国戏剧梅花奖获得者、安徽省徽剧院演员汪育殊自幼学习徽剧，从演员转型至管理岗位后，他始终思考着传统戏曲的当代生存之道。2012年，他抛出大胆构想：将莎士比亚《麦克白》改编为徽剧《惊魂记》，这让不少人质疑西方故事与中国戏曲的适配性。汪育殊的答案是“守核求变”。创作中，他以徽剧传统为骨：主角沿用“净角”脸谱，以“黑脸红纹”喻示内心挣扎；唱腔坚守“拨子”的刚劲激越，配合“甩发”“跪步”等程式展现人物崩溃瞬间。同时以西方故事为桥：将故事背景移至战国，却保留《麦克白》的悲剧脉络，让西方观众看懂剧情的同时，品味徽剧的程式之美。
“舞美摒弃大制作，用斜平台代表时空转换，既符合戏曲‘写意’特质，又契合现代审美；音乐以徽胡、三弦为基，融入少量现代配器强化张力。”汪育殊说，这种创新不是颠覆，而是“让传统程式找到新的表达场景”。《惊魂记》的成功印证了这条路的可行性。截至目前，该剧演出近300场，巡演至格鲁吉亚、阿塞拜疆等国。在英国爱丁堡国际戏剧节上，外国导演惊叹：“西方歌剧只唱、话剧只说、舞剧只跳，而中国戏曲的‘唱念做打’融于一体，一个‘亮相’就有千钧力，这种美太独特了。”以往演中国古典故事，国外观众多是“看个热闹”，而《惊魂记》让他们从“知其然”到“知其所以然”，进而真正欣赏徽剧之美。“唯有在坚守传统内核的基础上大胆突破，才能让古老戏曲在当代焕发生机。”汪育殊说。
在跨文化融合的舞台上，韩国京福大学公演艺术学科教授、导演李光馥探索出“程式为骨，创新为肉”的转译之道。李光馥深耕中韩戏剧融合，她坦言自己的创作逻辑始于“导演即首个观众”的审美判断，先确保传统元素的运用能让自己信服，再谈与作品的融合。今年，她指导学生排演《麦克白》，让学生用两个月假期苦练京剧步伐、小道具运用等基本功。即便剧目内核是西方经典，戏曲形体仍为表演注入了独特张力。同时，她将麦克白拆分为“实体角色”与“内心化身”两个形象，让二者同步念白、配合戏曲动作，既保留了原著精神，又赋予舞台全新表达。
这种“旧核新包”的创作，让学生版《麦克白》收获了市场与奖项的双重认可，斩获多个大奖，连原本不爱练功的韩国学生，也深深迷上了戏曲形体的魅力。李光馥认为，创作的关键不是复刻传统，而是把京剧舞台美学、程式动作这些“老宝贝”，与AI、现代灯光等新元素结合，让不同文化背景的观众都能看懂、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