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到服装首饰的专属设计，小到日用品上的独特纹样，如今私人定制早已不是新鲜事；而几百年前，欧洲人就玩起了“跨国高定”，主角正是纹章瓷。作为“中国制造、欧洲风尚”的外销瓷精品，纹章瓷以华美瑰丽的装饰、中西合璧的风格，默默诉说着中西方经济与文化跨越山海的深度对话。近日，“帆海融光——天津博物馆藏18—19世纪中国纹章瓷特展”在北京大运河博物馆举行。135件套天津博物馆藏18—19世纪中国纹章瓷器，向观众展现了纹章瓷在定制和收藏过程中所揭示的古代全球化进程中物质文化的传播机制与动态，见证了中西文明在丝绸之路的相互交融。
本次展览是落实京津冀协同发展战略的具体实践，以推动区域文化的资源共享，促进形成文化交流的合作共识。展览将持续至2026年3月3日。
从“身份徽章”到“中西混搭”
纹章瓷，是中国明清外销瓷器的一种，因瓷器上绘有代表家族、社团、公司、城市等的纹章而得名。几百年前，想要拥有纹章瓷，你得先拥有一枚纹章。纹章源自欧洲中世纪时期的战场和竞技场，是具有身份识别作用的世袭颜色和符号系统，用于区分战场人员身份，后逐渐演变成个人财富和身份的标志。“纹章一开始是在贵族骑士群体中流行，后来随着社会的发展、社会结构的变化，平民也可以拥有纹章。”首都博物馆副研究馆员郑好说。
一件纹章瓷，糅合了西方审美与东方技艺。以展出的清乾隆广彩武德家族纹章纹盖瓶为例，这件瓷器由爱尔兰地区的第四代潘默尔伯爵威廉·武德定制，瓶身一侧为伯爵纹章，另一侧为折枝牡丹纹，纹饰绘制细腻。这枚伯爵纹章也向观众展示了一套完整的纹章样式：盾牌、位于盾牌上方的头盔、盔饰、披幔以及饰环；盾牌是纹章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贵族纹章在盾牌上方还饰有不同级别的冠冕；盾面左右两边可有护盾者做装饰，护盾者可以是人物、动物或神话中的神兽；盾牌下方可绘制飘带，上面题写家族箴言。
拥有纹章只是定制纹章瓷的第一步。郑好透露，“拥有纹章并不代表就可以拥有纹章瓷，纹章瓷的诞生需各方面条件成熟后才能实现”。首先是依托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的“陶瓷快递线”——至迟从唐代起，中国陶瓷已大量销往海外。宋元时期，贸易陶瓷的烧造窑场遍布东南沿海。明清两代，陶瓷贸易持续繁荣。明代中期以前，中国陶瓷的主要外销市场在东亚、东南亚及中东一带；随着欧亚航海线路的开辟，明代晚期，中国陶瓷开始大量销往欧洲与美洲。
欧洲人来华定制纹章瓷最早出现在明代中晚期（正德至嘉靖时期），到晚明数量仍不多，直至18世纪渐趋普遍。郑好解释：“18世纪欧洲工业革命前，社会财富大量积累，涌现出许多中产阶级，如实业家、银行家、律师等，他们中一些人因为军功、重要公职或在经济文化科学方面的重要贡献，被授予爵位，获颁了纹章。为表庆贺，他们纷纷到中国定制纹章瓷。”
古代版的跨国定制
纹章瓷的定制流程堪称古代版“跨国代购”。郑好还原当时的场景：“如果我是纹章瓷的定制者，我首先要把家族的纹章样稿交给东印度公司的船员，他们到了广州以后，通过中间商再交给瓷器的制作者。”这得益于东印度公司的“员工福利”——允许雇员以个人资本购买货物运回欧洲销售，并按级别分配私人货物空间，这种模式被称为私人贸易。
展出的清雍正广彩托尔家族纹章纹盘，有幸保留着“原始订单”。只见其盘心绘制有托尔（Tower）家族的纹章：黑底上绘塔楼一座，取自姓氏双关语设计；盘沿描金彩绘缠枝花卉和粉红锦地纹，更显富丽堂皇。英国收藏家安吉拉·霍华德存有此套纹章瓷的原始定制稿，背面写有英文订购说明及中方买办笔记，主要内容译为：“依此纹章制六个潘趣酒碗，两套茶具，各器外沿绘制纹章的盔饰；以下为漆器……”中文则书写着：“八扇屏一付，高八尺，活照配，大茶盘二个，小茶盘四个”，署名“刀仔”。“我们可以看到，托尔家族的纹章画稿与实际纹饰略有不同，特别是旁边的装饰，原稿线条丰满华贵，我们的工匠在制作时，用传统的中国折枝花卉缠枝进行了简化。”郑好说。
更有意思的是，漫长的工期让“定制误差”成了独特印记。最初来样定制的纹章瓷在景德镇绘制并烧制完成，订购者需等到下一个贸易季或更长时间才能运回。到18世纪中期，为缩短生产周期，景德镇烧成的白胎瓷器被直接运往广州进行彩绘和二次烧造，同年即可运抵欧洲。但即便如此，最快也得一年才能拿到商品。展出的清乾隆广彩罗斯家族纹章纹盘就是一件误会的产物：罗斯家族约1738年定制的红底白狮纹章被陶工误解成相反颜色，直至1750年，其后人重订才得以修正。
纹饰变迁中的东西方文化对话印记
纹章瓷的纹饰变迁，也隐藏着中西方文化对话的轨迹。17世纪末至19世纪初，欧洲社会对中国文化的欣赏与向往形成一股狂热浪潮。早期纹章瓷的装饰纹样常见龙凤、花卉、山水、锦地、杂宝等中国元素图案，反映了当时的“中国风”热潮。到18世纪30年代，风格发生了转变——从中式典雅精致转向多样化西式风格。受梅森瓷器等欧洲陶瓷产品的影响，金色藤蔓、卷叶、花束、鹦鹉、西洋风景、花环等西方元素逐渐增加。18世纪后期，为适应市场需求，纹章瓷边饰开始向格式化方向发展。
值得一提的是，纹章瓷的边饰还隐藏着“年代密码”。郑好说：“纹章瓷的边饰非常丰富，有上百种，大部分流行时间不超过20年，通过边饰可以大致判断出瓷器的时代。”如清康熙青花矾红描金布恩家族纹章纹盘，是时任孟买总督查尔斯·布恩定制的。1720年回到英国伦敦后，他成为英国东印度公司总裁，在康熙年间定制了4套纹章纹餐具。从该瓷盘的纹饰可以看出，早期纹章瓷中家族徽章多置于盘沿，融入原有的纹饰整体布局。
约制作于1745年的清乾隆广彩开光风景图库克家族纹章纹盘，纹样风格则有较大变化：盘心开光内描绘印度马德拉斯的圣乔治堡风景图；盘沿左侧描绘广州黄埔港风景，右侧描绘英国普利茅斯港风景；盘沿下方为英国乔治·库克爵士与妻子凯瑟琳女准男爵的联姻纹章。郑好介绍，这种港口风景样式由英国海军代将乔治·安森设计，他在太平洋环航时，随船艺术家根据见闻绘制了大量素描作品，于是他在广州停留期间，将部分素描图案应用到自己定制的纹章瓷上，这种图案纹饰随后风行。
“我们可以从纹章瓷不同时期装饰风格的变化，看出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持续对话的过程，看到中国文化艺术与世界广泛交流的过程。”郑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