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稼穑记》以闽中玉田县云林乡黄石村为舞台,以两大家族三代人的命运为经纬,编织出一幅民国乡村的壮阔画卷。书名取自《诗经·大田》之“大田多稼”,小说本身亦即一场关于土地、生存与命运的宏大叙事。
书中描述怀一民为石有才提亲,在上美小学听到孩子们诵读清代张履祥的《儒行国学》的琅琅书声:“能稼穑则可无求于人,可无求于人,则能立廉耻。知稼穑之艰,则不妄求于人,不妄求于人,则能兴礼让。廉耻立,礼让兴,而人心可正,世道可隆矣。”这段文字不仅暗合书名,更成为整部小说的精神注脚——在动荡的民国岁月里,闽中乡村的百姓如何在稼穑的艰辛中坚守尊严,在乱世的漩涡中挣扎求存。
《稼穑记》堪称一幅笔触细腻、色彩浓郁的民国时代乡土画卷。黄石村村民种植席草与苎麻的身影构成了最朴实的底色——他们弯腰劳作的姿态,与闽中山区的梯田融为一体,勾勒出农耕文明的稳定安宁图景。然而这幅宁静的田园画卷很快被乱世撕裂:婚丧嫁娶的古老仪式中掺杂着枪声的惊扰,红绸喜轿与土匪队伍在同一条山道上交错而行。作者以惊人的历史还原力,描绘了村民筑堡防御的集体抗争——那些用黄土夯实的土堡,是抵御匪患的藩篱,更是传统社会面对乱世的最后倔强。在匪患肆虐的年月里,黄石村的男人们白昼打理席草生意,夜晚轮值守更;女人们将苎麻织成夏布。席草队穿梭于黄石村与德化县十八格的盘旋山道,他们不仅要与土匪周旋,更要在命运的夹缝中寻找生计。那些看似寻常的土产交易,实则暗藏着生存的艰辛与智慧。
随着画卷的延展,中共地下党组织的活动在乡村生活的经纬间悄然穿行。游击队员可能是昨日的席草贩子,私塾先生正是革命火种的传播者。在这幅民国画卷的每一处皱褶里,都藏着时代裹挟下底层百姓的坚韧与机变:他们一面应付官府的苛捐杂税,一面提防土匪的突然造访;既守住祖传的耕作之道,也吸纳革命带来的新思想。村中的“先觉者”见识到外边的世界,“外来者”携着新思想的火种悄然叩开黄石村紧闭的柴扉。新思想如同春雨渗入干涸的土地,古老的村庄在保持农耕文明外壳的同时,内里开始孕育变革的萌芽。一个传统乡村的蜕变与重生,就这样被定格在这幅波澜壮阔的画卷之中。
《稼穑记》融入真实历史事件。作者自述:“喜欢闲时读县志、史料,看看家乡发生了什么,想想祖辈在过去岁月里做了什么。”小说依据县志,以第三人称叙述一支闽西红军队伍途经大田转道德化内洋的真实经历。作品既涵盖省会内迁永安、集美学校在大田开展抗日宣传、1949年解放大田县城等宏大叙事,也收录了蔡公时暂居大田的行踪与诗作,以及“水轮泵之父”肖冠英(书中为郑冠中)等个人故事。这种虚实交织的笔法,既凸显了历史纵深,也让地方记忆在文学中获得新的生命。
《稼穑记》如一幅闽中民俗画,带领读者穿越迢遥的时空隧道,目睹闽中民国时代婚丧嫁娶等传统场景。比如“石家娶亲”中置办嫁妆、加笄仪式、哭嫁、唱四句、挂灯、合卺酒、闹洞房等礼俗,“筑堡”中动土祭祀、舂墙禁忌、桁桷规制等细节在作品中有丰富展现。作品以近乎“非虚构”的笔法,抢救性记录下正被现代文明冲刷的乡土风俗,为日渐消逝的乡村民俗文化“立此存照”。
《稼穑记》承载着时代与历史的厚重主题。作者将主要篇幅用于书写百姓在动荡不安时代的挣扎与辗转。“永宁堡”无法带来永远的安宁,“怀仁堡”未能承载“仁义”美德的理想,“铳楼”也保护不了黄石村的宁静,土匪军阀如暴雨骤至,让黄石村每一个村民概莫能外地承受着乱世沉浮。黄石村这个昔日的“积善”“仁义”之村,在腥风血雨中被摧残、被蹂躏。怀振声、石振威等长者殒命,家园尽毁。正是在这惨痛之中,民众实现了带着伤痕的觉醒。张立隆疾呼团结之力,指出“天下穷苦老百姓要自己争取幸福”;集美联校师生心向延安、奔赴前线,昭示着新生的希望。小说于此完成对历史苦难的沉思,也铭刻了人民走向觉悟的深刻轨迹。
颜良重是一位诗人,小说字里行间浸润着诗的质地与光泽。开篇“宣统三年,夏,乌云被捅了一刀”,语风彪悍,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和叙事张力,短短十多个字就构筑了一个极具电影感的画面,又有多重象征意义。书中写“渴望被疼爱……是美妙的歌曲、甘甜的乳汁”,柔情唯美;喻贪婪之人如“蚊子,抽一针管血”,刻画精辟;描县长“像一蹲石磨,把事磨成柔和的浆”,生动老辣。作品以散文诗般的语言,超越故事,成就一部农耕史诗。
笔者有幸与颜良重有过一段同事之缘,彼时良重为大田一中校长。无论是师生家长,还是校园门口早开门晚打烊的守店人,对颜校长每天早出晚归以校为家的勤劳踏实和无私奉献精神都赞不绝口。颜良重工作细腻缜密——这也正是适合创作长篇小说的心性,加诸时间的积淀,字里行间的心智体现出细腻的劳作。
《稼穑记》既为作者的岁月留下屐痕,也是为闽中腹地一方水土养一方子民的魂灵塑像。当岁月风化了木屋黑瓦,至少还有这些文字,默默诉说着祖辈过往岁月曾有过的悲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