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在宦海浮沉中,将手中之笔淬炼为渡厄之舟,于墨痕之间构筑起心灵堡垒。千年之后的今天,当过度焦虑与精神内耗成为普遍现象,苏东坡书画艺术所蕴含的“疗愈”智慧,正穿越时空并发出激荡人心的回响。其艺术实践,不仅是个体精神生命的自我救赎,更是当代心性疗愈的珍贵遗产。
心象外化:书画艺术乃自我疗愈的实践场域
苏东坡的书画创作,绝非单纯的技艺炫示或遣兴之作,而是一场贯穿其生命历程的心性修行与疗愈实践。他深谙“书为心画”的艺术哲学,视笔墨为内在心象的自然流露与情感纾解的自由表达。
《黄州寒食帖》:墨痕中的自我释然。贬谪黄州,因身处“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的极度窘迫,苏东坡便将满腔郁结倾注于《黄州寒食帖》,字形参差跌宕,墨色浓淡交织,行笔或滞涩凝重如步履维艰,或奔放挥洒似情绪决堤,它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主要归因于其创作的非刻意性——一场酣畅淋漓的情绪宣泄与精神洗礼。诚如其《论书》中所言:“书初无意于佳乃佳尔”,这种“无意于佳”的书写状态,正是精神困厄中寻求解脱的自发疗愈机制,使书法成为其心灵的“泄洪渠”与“净化池”。
《枯木怪石图》:困境中的精神图腾。苏东坡的绘画实践同样超越了物象描摹,直指精神突围与灵魂升华。虬曲倔强的枯木与嶙峋傲立的怪石,以扭曲盘结、充满张力的笔触呈现,无疑是其“群而不党,枯而不朽”人格精神的视觉表征。他强调绘画须“意气所到”,这“意气”正是艺术家心性光芒在画面中的投射与凝聚。绘画于他,是观照世界、安放灵魂的独特法门。虽谪迁惠州又贬儋州,他却欣然乐道“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这种以艺术审美消解现实苦难的意气,彰显其“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旷达。
疗愈密码:物我交融与即兴抒怀的哲学根基
苏东坡书画疗愈效能的深层根源,在于其深厚的哲学思想与独特的创作美学,核心在于“天人合一”的宇宙观照与“物我交融”的审美体验。
“身与竹化”:物我两忘的疗愈之境。他强调创作时需达到“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的境界,在《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中深情追忆亡友文同,亦是对这种物我两忘、主客交融创作状态的高度礼赞。当创作者全心投入艺术表达,便能在“忘我”之中获得升华。这种“物化”体验,使个体暂时脱离现实困境的桎梏,融入更为宏大、永恒的自然韵律与宇宙生命之中,从而获得超越性的精神慰藉。
“无意于佳乃佳”:即兴抒怀的情绪疏导。苏东坡书画中强烈的“书写性”与“即时感”,是其疗愈功能的另一关键要素。如《黄州寒食帖》的即兴挥洒,笔势随胸中情感洪流而起伏跌宕,墨色枯湿变化如心跳呼吸般生动鲜活。这种即时性的、非预设的创作过程,本身就是一场深度的情感流泻与心理疏导。它要求创作者直面当下,将内在的波澜不惊或汹涌澎湃,通过笔墨在自然而然中跃然于纸,其过程本身便具有强大的情绪纾解与心理平衡作用。
时空对话:苏东坡书画疗愈智慧的当代回响
苏东坡书画艺术的疗愈价值,绝非尘封于历史的背后。在普遍寻求心灵安宁的当下,其智慧正焕发出新的生机与回响。
当代“艺术治疗”领域,中国书画因其独特的心性调节功能,日益受到重视并融入本土化实践。社区书法班中,老年人凝神静气、专注临帖的神情,是笔墨带来的心流体验与压力缓释的生动写照;高校艺术治疗工作室里,学生进行自由水墨表达,宣纸上氤氲的墨迹成为情绪外化与自我探索的有机载体。参与者普遍反馈,在笔锋的起承转合、墨色的浓淡渗透间,可体验专注的宁静与情思的通达。苏东坡倡导“寓意于物”而非“留意于物”的审美态度——以超然、欣赏而非执着、占有的心态与艺术相处——正与现代正念疗法强调的非评判性觉知与活在当下的核心理念高度契合。
苏东坡的心性实践与美学理念,为当代艺术家提供了丰厚的灵感源泉和精神指引。艺术家徐冰的《文字写生》系列,将汉字解构重组于自然景物之中,在抽象符号与具象描绘间寻求新的视觉平衡与意义生成,其探索精神暗合苏东坡“出新意于法度之中”的创新观。谷文达的水墨实验,大胆解构传统文字与水墨符号,其深层精神内核却仍是对东方哲学与生命体验的深沉叩问,延续了苏东坡对“象外之意”的执着追寻。这些探索,并非简单的形式模仿,而是将古典心性智慧在全球化语境中进行创造性转化,使其成为疗愈现代精神困境的重要文化资源。
苏东坡的人生智慧与艺术精神,通过书籍、展览、影视、文创等多种媒介广泛传播,其“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达、“又得浮生一日凉”的从容,为现代人提供了宝贵的精神食粮和情感慰藉。体悟其书画艺术那墨韵深处的坚韧与超脱,已成为今人汲取精神力量的重要渠道。他以其跌宕人生与不朽艺术,为我们昭示:艺术最深沉的疗愈力量,并非许诺消除生命固有的痛楚,而在于赋予灵魂在痛楚中依然保持凛然的气节风骨。在笔墨交响的无穷韵律中,苏东坡早已为后世留下一剂永恒的良方——以审美创造实现诗意栖居与人生超越。
作者系四川大学书法研究所办公室主任、四川省评协青年专委会副秘书长、成都市评协副秘书长
栏目合办:中国艺术报社 成都市文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