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峰并立,一部从晚明到20世纪的写意史诗

“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齐白石的这首诗不仅是他对徐渭、八大山人、吴昌硕三位前贤炽热而谦卑的礼赞,同时也清晰勾勒出数百年来大写意花鸟画生生不息的轨迹。9月9日至12月5日,由北京画院、八大山人纪念馆、西泠印社联合主办的“三家门下转轮来——齐白石与徐渭、八大山人、吴昌硕”展览呈现在北京画院美术馆。作为“文化和旅游部2025年全国美术馆馆藏精品展出季展览项目”,此展主办方联合了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美术馆、南京博物院、辽宁省博物馆、天津博物馆等十余家国内重量级文博单位,历时数年筹备,以齐白石对三家的致敬与师学为轴,展出了徐渭、八大山人、吴昌硕、齐白石作品70余件套,通过“百代同辉”“萍翁造化”“缶庐铁笔”“青藤雪个”四个单元,以倒叙线索梳理了中国大写意花鸟画自明清至近现代的磅礴源流与风格演进。

一场“粉丝”与“偶像”的超时空对话

“去年齐白石刚过了诞辰160年、吴昌硕刚过了诞辰180年,明年将迎来八大山人诞辰400年、徐渭诞辰505年的大日子。在这个可供回味的时刻,将齐白石与三位前辈并置,恐怕是白石老人心底深处的窃喜。同场PK并不真要论什么输赢,而是试图强调一个群体趣味的能量与相互的关联。”北京画院院长吴洪亮说。

“青藤雪个”单元带领观者回溯至大写意绘画的源头,展示两位开创性大师的杰作。八大篇章以花鸟禽鱼突出大写意绘画的象征性,鱼鸟、椿鹿、仙鹤等常见题材被赋予新的图像意涵,冷逸孤峭的画面深处充满象征和隐喻,不仅是对故国的怀恋,还有藏天地善化的永恒悲悯。徐渭篇章则着重突出大写意绘画的抒情性,无论是带有强烈自我隐喻的《观潮诗》,还是如疾风骤雨般泼洒的花卉草木,无不迸发晚明浪漫主义思潮滋养下的才情与郁勃之气。

徐渭以狂草入画,下笔似风雨飒然,恣肆的泼墨是他心中明珠委地、壮志难酬的悲歌;八大以极简的笔墨,凝结着故国之思,其笔下白眼向天的游鱼、立于危石的孤鸟,都如同他的自我写照。徐青藤与朱雪个,一个外放一个内敛,“青藤雪个”异质同源,承载了大写意画源头最为激荡与深沉的情感力量。

吴昌硕以深厚的金石书法功底入画,运笔如铁,铿锵有力,开创了大写意花鸟画雄浑厚重、朴拙古艳的全新气象。其笔下的沉雄线条、古艳设色与宏阔构图,对齐白石的“衰年变法”产生了关键影响,促使齐白石突破了八大冷逸的画风,在金石气韵与乡土生机之间找到了新的平衡。他成功地将金石碑碣的磅礴力量转化为鲜活的画意。“金石铁笔”之功,是吴昌硕作为时代大家开启绘画新鸿蒙的伟大成就,熔铸古今,引领风气。

在吴洪亮看来,“三家门下转轮来”是一个“粉丝”与“偶像”同框的展览,其核心点就是强调传承与创新:“希望借由作品本身说话,敲击‘七寸’,探求中国艺术变与不变的基因特征。”

博采众家之长而终成一代巨匠

师承之道,是中国绘画传承之命脉。这其中不仅有笔墨技法的授受沿袭,更有精神本源的无形归依。齐白石的绘画广采博取,尤其对徐渭、八大山人、吴昌硕三家心摹手追,他曾多次在诗文中表达敬仰,甚至引郑板桥“徐青藤门下走狗郑燮”之印自喻,其心可鉴。

为直观呈现齐白石的艺术渊源,展览展出了徐渭的《杂花图卷》《竹石水仙图》、八大山人的《双鹊大石图》《椿鹿图》、吴昌硕的《临八大山人鹿图》《设色梅花》、齐白石的《墨牡丹》《红梅图》《石上双鸟》等代表作,以及齐白石临摹八大山人的珍贵画稿。如徐渭的《杂花图卷》上有一方“齐白石观”朱文方印,钤盖两次,第一次钤盖在画心末端,第二次钤盖在翁方纲题跋之后,不小心钤倒了,成为他学徐渭的有力证明。齐白石85岁时所临摹的自己1920年的作品《花卉册》,题跋明确透露此册是学八大,而笔墨与早年间已全然不同,变八大之冷逸、孤怪为厚重、苍润、自如。吴昌硕金石古艳、雄浑厚重的写意新风,则为齐白石“衰年变法”注入了关键的生命力,助其在冷逸与苍厚之间开辟出生机蓬勃的崭新境界。

“萍翁造化”单元中展示的作品呈现出白石老人诗书画印四艺皆精。其诗真挚朴素,其书凝重拙厚,其印平直刚健,与他笔下老辣明艳的花木、鲜活生动的草虫气息相通、骨肉相连。正因如此,他得以脱略形似,直抒心源,于传统大写意花鸟的天地外另辟蹊径,成为后世仰止的巨峰。

无论是笔墨语言、构图立意,还是画中所寓生命情味,三家的滋养早已融入白石笔端,成就其日后纵横捭阖的非凡气象。将四家相近题材但风格迥异的作品并置,观众可聆听四家跨越时空的笔墨酬唱,感受薪火相传、生生不息的艺术传承与精神共鸣。

前贤笔墨的浩瀚烟云,最终悄然融入齐白石热烈朴茂的乡土情怀。在传统大写意花鸟画的框架内,白石老人注入了泥土的芬芳、人间的暖意与独有的幽默,于微末草虫、寻常果蔬中发现与表达“草间偷活”的诗意与“天趣”的神奇。

齐白石之学,远非止于三家。正如他自言,“像是吃了千千万万人的桑叶”“又似采了百花的蜜汁”。他取徐渭之放逸而舍其恣肆,学八大之简净而避其孤冷,习吴昌硕之苍厚而弃其生涩。此外,沈周、唐寅、董其昌、石涛、金农、黄慎、李鱓等明清写意名家,亦为他广泛汲取营养的对象。齐白石既怀“恨不生前三百年”为古人磨墨理纸的赤子之诚,亦有“逢人耻听说荆关”而自开门牖的孤行气概,最终熔铸出别具一格的“红花墨叶”面貌。这不仅是技法的创新,更是齐白石对平凡万物深切的关怀、对生命本真热烈的礼赞。

从徐渭的泼墨狂写,到齐白石的“红花墨叶”,大写意绘画完成了从性情抒发到生命礼赞的升华。“三家门下转轮来”不仅是一场关于大师的笔墨盛宴,更是一场关于继承、创造、突破的深刻启示。在齐白石与巨匠的跨时空对话中,我们见证的不仅是笔墨的流转,更是一种精神的觉醒——它关乎我们每个人,如何在传统中找到自我,在束缚中破茧成蝶。